第25章 福州城下谒双雄 心怀异志暗布局

闽江如练,潮涌帆张。当赵高翔率领的船队历经风浪,终于抵达福州闽安镇锚地时,眼前的景象让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也不禁暗自心惊。郑氏集团的海上霸权在此展现得淋漓尽致:港口内桅杆如林,遮天蔽日,大小战舰、商船穿梭往来,井然有序,其规模与气势,远非海上偶遇的零星舰队可比,俨然一座浮动的钢铁城池。岸上,则是连绵的营垒与猎猎招展的旌旗,无声地宣告着郑家在此地不容置疑的绝对控制力。这片海域,乃至这座城池,都姓“郑”。

甫一靠岸,郑森便对赵高翔恳切说道:“高翔兄,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且先安排部下扎营歇息,我需即刻回府拜见家父,禀明此行经过及兄台来投之事。待我回禀后,再安排兄台觐见监国殿下。”

依循常理与尊卑秩序,先拜见实际掌控福建军政大权的郑芝龙,确是应有之义。然而,赵高翔却微微拱手,语气诚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森兄,且慢。”

郑森面露疑惑,静待下文。

赵高翔正容道:“森兄,监国殿下乃大明正统所系,天下臣民之望。高翔忝为大明将领,既至福州,理当率先拜谒监国,以明臣节,以定名分!此乃人臣之本分,不容有失。至于拜见郑老大人,表达投效之诚与感激之情,自当从容图之,万万不敢因私废公,有僭越之举。”

这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完全站在了“忠君”这一无可辩驳的政治正确高地上。

郑森闻言先是一怔,细细品味之下,眼中旋即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赏。他虽年轻,却深谙朝廷礼法与政治微妙。赵高翔此举,高明之处在于:其一,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唐王监国的绝对忠诚,占据了道义制高点;其二,巧妙避开了直接将自己置于“郑氏家臣”的从属地位,避免了日后可能的身份尴尬;其三,在无形中抬高了自身作为“朝廷将领”而非“郑家部曲”的独立身份,为未来争取了更大的活动空间。郑森本人内心亦倾向于拥戴唐王,自然乐见赵高翔如此深明大义。他当即点头:“高翔兄所言极是!是森考虑不周,险些失礼。如此,我即刻安排人引兄台前往行在觐见监国殿下。我自去禀告家父,想必家父亦能理解兄台的忠义之心。”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随即分头行动。郑森去说服其父,赵高翔则在郑森心腹的引导下,带着王秀楚、翁之琪等少数核心幕僚与护卫,前往唐王朱聿键的行在——那座由原福建布政使司衙门仓促改建的临时皇宫。

前往行在的途中,赵高翔的思绪不禁飘向了这位他即将拜见的南明监国。根据融合的记忆碎片与一路搜集的传闻,唐王朱聿键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跌宕起伏、充满悲剧色彩的史诗。

这位藩王的祖父老唐王朱硕熿,因惑于宠妾,竟将朱聿键的父亲、当时的世子朱器墭囚禁,并最终暗中将其毒死,年幼的朱聿键也险些遭此毒手,在王府内的囚居中度过了屈辱的童年。好不容易袭封唐王,他却因目睹国事日非,忧心如焚,在崇祯年间未经诏令便擅自募兵北上“勤王”,意图抵御入塞的清军,此举虽出于一片赤诚,却触怒了猜忌心重的崇祯帝,被废为庶人,投入凤阳高墙之内,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囚徒生涯。那暗无天日的皇室监狱,消磨了他的青春,却也磨砺了他的心志。

直至北京沦陷,弘光帝在南京登基大赦天下,朱聿键才得以重见天日,并受命移驻广西平乐府。然而,命运的嘲弄接踵而至,途中又闻南京陷落、弘光被俘的惊天变局。可以说,他人生的前四十年,几乎都在囚禁、漂泊、家族倾轧与国家衰败的阴影中度过。

但苦难并未将他击垮,反而淬炼出他与其他养尊处优的藩王截然不同的坚韧意志与深沉的忧患意识。他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也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甚至可说是“捡来”的监国之位。他登基(监国)的目的,远非仅仅为了苟全性命或攫取权力,在他内心深处,燃烧着一股强烈的、近乎悲壮的信念:他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在大明社稷倾颓之际,他必须挺身而出,扛起这面行将倒下的龙旗!这不仅是为了祖宗江山,更是为了维护老朱家最后的尊严与气节,绝不能重蹈弘光帝荒淫误国、沦为阶下囚的覆辙,留下千古骂名!

行在之外,守卫森严,气氛虽不及郑氏军营那般豪横,却也透着一股试图在乱世中维系朝廷威仪的努力。通传之后,很快便得到了召见的旨意。

进入临时改建的大殿,陈设虽简朴,却打扫得一尘不染,透着一股寒酸中的体面。唐王朱聿键端坐于上,年约四十余,面容清癯,眉宇间刻满了深深的忧思,一双眼睛却明亮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龙袍(监国服制),虽身处困厄,却依旧努力维持着天潢贵胄的尊严与威仪。御座两旁,站立着寥寥数位神情凝重的文官,如何吾驺、黄道周、苏观生、路振飞等,皆是一时之名流,此刻却也难掩愁容。

小主,

赵高翔等人敛衽整冠,依礼参拜:“臣赵高翔,率麾下将士,叩见监国殿下!殿下千岁!”

朱聿键显然已从郑森先前的通报中对赵高翔的事迹有所了解,语气温和中带着急切与期盼:“赵爱卿平身!快快请起!卿家转战千里,抗虏保民,忠勇可嘉!今日得见爱卿,朕心甚慰!”他已不自觉地使用了“朕”的自称,虽为监国,实已行皇帝之实。

“臣不敢当殿下谬赞!”赵高翔起身,将一路颠沛流离、浴血奋战的经历,特别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惨烈情状,择其要者,简要而沉痛地向朱聿键禀报。言辞恳切,闻者动容。

朱聿键听得眼圈泛红,痛心疾首地捶案叹息:“虏寇凶残至此!江淮百姓,何辜遭此大难!皆是朕之过也!”这份自责,或许掺杂着收买人心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源于他内心深处那份沉重的责任感与无力回天的悲怆。他随即急切地问道:“如今卿家带来多少兵马?粮草可还充足?朕如今正需卿家这般忠勇良将,整军经武,以图恢复中原!”

赵高翔如实回禀了所部兵力(约数千残兵)及粮草匮乏的困境,并慨然表态:“臣及麾下将士,愿为殿下前驱,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唯望殿下保重圣体,凝聚人心,共图中兴大明!”

朱聿键闻言大为感动,当即在黄道周等大臣的附和下,宣布擢升赵高翔为总兵官,挂“征虏将军”印(此为虚衔,无实际兵权与粮饷),令其即刻整顿兵马,听候调遣。这道任命,虽无实际的粮饷支持,却是赵高翔亟需的——来自大明最高统治者的正式认可与政治名分。这份“正统”的背书,对他日后摆脱郑家掣肘、独立行事,至关重要。

在听取汇报的过程中,朱聿键的拳头多次不自觉地攥紧,听到扬州、嘉定的惨状时,更是眼中含泪,捶案长叹:“虏寇凶残至此!江淮百姓,何辜遭此大难!皆是朕之过也!”这份情感的流露,让赵高翔看到了这位流亡君主内心深处的挣扎。

他亦能感受到朱聿键那不甘偏安的雄心。这位监国的目光,从未局限于福建一隅。从他与黄道周、苏观生等大臣的言谈间(虽未亲见,但可从其急切的问话与任命的果断中推断),赵高翔敏锐地捕捉到了其心中的北伐蓝图:整合郑氏力量、各路义军及新附将领,形成合力;联络浙东鲁监国,虽有“天无二日”的隐忧,但仍希望能东西呼应,共抗清军;甚至,朱聿键多次流露出御驾亲征的强烈愿望,效仿太祖、成祖,亲率王师,饮马黄河,他曾对心腹大臣激动地说:“朕本欲效仿光武中兴故事,奈何无云台二十八将!然朕宁为马上天子,亦不为降虏之君!”其目标明确而宏大:恢复旧土,还于旧都,光复大明荣光。

然而,这一切雄心壮志,都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郑芝龙。郑芝龙需要的,是一个温顺听话、能为其家族带来政治合法性与实际利益的傀儡君主,而非一个锐意进取、试图将其私兵化为“王师”的“中兴之主”。朱聿键空有监国之名,却无调兵遣将、筹措粮饷之实权,其政令,往往出不了行在的宫门。这种巨大的落差与憋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这位渴望有所作为的君主。他所能倚仗的,唯有黄道周等少数真心为国的文臣,以及郑森、赵高翔这样虽有忠勇之心,却同样受制于人的边缘化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