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龙方才还带着愤懑的脸,沉得吓人。
指节死死攥着茶盏沿,青瓷冰凉浸得指腹发僵,深青釉色上嵌出几道白痕。
“以商养兵……”他喉结狠滚了下,声音淬着冰。
“这话若从旁人嘴里蹦出来,我当场就掀了这茶桌。
“只当是逐利之徒,想借乱世刮民脂!”
郑森端坐不动,湖蓝道袍下摆被檐角漏的雨洇出深痕,脊梁挺得比案上的海图还直。
他太清楚,陈子龙这话是刺,更是探。
松江陈氏十五代诗书传家,七十二座棉纺作坊织的“标布”远销秦晋,却偏要裹着“士农为本”的体面壳子,连跟商贾同桌都嫌掉价。
“先生可知泉州港上月的胡椒船?”郑森忽然往前倾身,声音裹着海风的糙意,砸在雨声里劈啪响。
“荷兰人的夹板船堵在港外,炮口对着码头喊‘每百斤十二两,不允就烧船’!”
“运到南京秦淮河畔,香料铺老板攥着银子往船上跳,喊‘一百二十两!少一文都抢!’”
十二两到一百二十两,这十倍利让陈子龙眼皮猛跳。
他虽不碰海贸,却知江南米价才五钱一石,这利能养上千饥民。
“可朝廷有海禁!”陈子龙猛地抬眼,指尖狠狠叩在案几上,茶盏“哐当”晃得茶汤泼出,溅在海图“月港”二字上,晕开黑渍。
“隆庆开港只许漳泉商人走,还得拿‘引票’。
“你们郑家‘十八芝’船队,哪艘引票是真的?”
“早年劫官船、掠商货的事,江南士绅谁没嚼过舌根!”
这话像刀,直戳郑氏最疼的“海盗”疤。
郑森却没恼,猛地从袖里扯出张揉得发皱的海图,边角被海水泡得发脆,朱砂画的航线像凝血,港口旁的小字密密麻麻,是他亲手写的:
“吕宋,生丝换银二百两,税吏抽三成,高杰兵痞抢两成”
“长崎,苏木五两/百斤,德川幕府要‘通事钱’”
“巴达维亚,胡椒换棉布,荷兰人截了三船,死了七个水手”
“先生只盯着引票假,怎不看这上面的血?”郑森指尖按在“镇江”二字上,指腹磨得墨痕发毛。
“家父早年为寇,是因海禁断了渔路,三百同乡饿死在滩上!”
“如今郑家商船,每年缴的‘市舶税’,抵得上浙江一省盐课。
“这税,救了多少福建农户?”
陈子龙的目光落在海图新添的“松江布”上,旁注“每匹换胡椒三斤”,字迹力透纸背。
他心口猛地一揪。
陈家每年织十万匹布,若走这航线,利钱够招五千乡勇。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