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他们切不断的声音

他指尖轻点一份行政处罚决定书复印件——又是“扰乱公共秩序”“散布不实信息”,又是“拒不配合智慧平台数据采集”。

措辞千篇一律,程序漏洞却惊人一致:听证通知未依法送达、陈述申辩权形同虚设、执法记录仪视频缺失超过48小时。

这不是偶然,是模板化打压。

他缓缓合上文件,目光落在桌上一张照片上:苏霓站在村口老槐树下,身后一群孩子围成半圆,手里拿着用旧作业本自制的“回音卡”,齐声唱着一段旋律简单的山歌。

那是她三天前发来的消息配图,附言只有六个字:“他们记得。”

陆承安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他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泛旧的《行政诉讼法释义》,翻到第二条。

指尖停在那句被反复圈注的话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对于任何国家机关和国家工作人员,有提出批评和建议的权利。”

表达本身,不该成为被惩罚的理由。

凌晨两点十七分,一封署名“陆承安”的观察建议书通过特快专递寄出,收件人是三位已退休的资深行政法法官。

信中没有控诉,没有煽情,只有冷静到近乎锋利的逻辑推演:当政府以“维护秩序”为由,将口头陈述、纸质传递甚至集体记忆视为治理威胁时,是否已逾越了行政权力的边界?

若沉默成为唯一安全的选择,那么所谓“社会治理创新”,究竟是为了人民,还是为了控制?

他在结尾写道:“我们曾以为技术会解放声音,但如今才明白,真正的火种,从来不在服务器里,而在人开口的那一瞬。”

五天后,这份建议被某法学内刊节选转载,标题改作《论表达权的非罪化边界》。

文章像一枚投入深水的石子,涟漪无声扩散。

先是南方某省高院内部研讨会提及此案;接着,两名基层法院行政庭庭长主动联系基金会,表示愿为受罚村民提供义务法律援助,并悄悄传来三起类似案件的庭审录像备份。

“他们不敢公开站出来,”许文澜看着邮件附件中的通话录音分析报告,“但他们愿意在暗处递刀。”

与此同时,西南边境的雨季尚未结束。

泥泞山路蜿蜒入云,苏霓踩着胶靴一步步走向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小寨子。

这里没有基站,没有电网,连广播信号都断断续续。

但她知道,这里是“蜂鸟协议”最远的一颗星火。

村民们早已等在村口。

一位白发老人颤巍巍捧出一只陶罐,里面装着几十张晒干的树叶,每片叶脉上都用炭笔写着名字与日期。

“这是‘记忆罐’。”村长低声说,“每天一个人记事,晚上讲给大家听。谁忘了,全寨人都会提醒他。”

苏霓蹲下身,指尖抚过一片叶子上的字迹:“王阿婆,医药费未结,已报三次。”

她抬头,眼中微光闪动:“从今天起,这叫‘口述轮值制’。”

她亲自示范如何提炼关键信息、如何交叉验证事实、如何用最简语言传递最终真相。

傍晚时分,老槐树下聚满了人。

轮值的少年站上石墩,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复述今日所记。

声音稚嫩却坚定,在山谷间回荡。

而十里外县教育局的巡查车“恰好”路过此地,司机听见歌声便停了车。

十几个孩子手拉着手,把一条条诉求编成山歌哼唱:

“土地被征无凭证,

补偿迟迟不到门,

我们不说假话,

只求一个问……”

带队干部怔在原地良久,最终默默拍下了视频。

七日后,该县官网发布公告:经综合评估本地信息化基础与群众实际需求,决定暂缓接入省级智慧治理一体化平台。

消息传回基金会当晚,许文澜正在调试最后一台离线通讯中继器。

忽然,监控屏上一条异常信号引起她的注意——来自西北某断网站点,连续七天,每天整点准时传来一段极低频音频,波形规律得如同心跳。

她戴上耳机,逐帧降噪处理。

起初只是杂音,直到她将频率拉至人类听觉边缘,一段沙哑却清晰的声音破空而出:

“我要说的是……我儿子死的那天,到底有没有人管?”

那是《第一句话》纪录片中,矿难母亲陈桂芳在镜头前的第一句独白。

五年过去,这句话竟以摩斯电码的形式,藏在心跳般的节奏里,穿越荒漠与雪原,重新响起。

许文澜的手指僵在键盘上。

她调出历史数据,发现这组信号并非孤例——在过去一个月,全国至少六个失联站点出现过相似频段波动,间隔不定,但从不中断。

她正欲进一步追踪源头,屏幕突然跳出一条系统警报:

【检测到新型加密数据流,来源未知,传输模式非标准协议,持续涌入中继缓存池……】

她瞳孔一缩,迅速切换至深层解析界面。

可就在解码进程启动的瞬间,整个系统猛然震颤了一下,所有指示灯齐刷刷转为暗红。

仿佛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