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侵入海绵的墨汁,慢慢洇没了腊月里的海滨市。
泰山路的国营煤店要关门了,一些老太太和小孩子挎着铁皮簸箕到路上来扫煤渣,蜂窝煤渣子回去兑上黄土一样烧火。
不知谁家窗台晾的咸鱼忘了收,让海风掀得啪嗒啪嗒拍在墙上,有猫舔着嘴等在下面。
老式铸铁灯柱次第亮起,灯罩积着冰棱,在泰山路的路面上照出一个个暖黄的大光影。
雪地上跳房子的粉笔记号有些模糊了,几个小姑娘还是跳的不亦乐乎。
裹着头巾的妇女赶来,抓起一个小姑娘一边拍打她裤脚的雪泥一边骂:
“炉火烧塌了都不知道回家,非得烧了炉子才行!”
有临街筒子楼的二楼木窗推开,一搪瓷盆的脏水泼在路面上迅速结冰。
下班路上的工人骂声一片:“有没有公德心!有没有素质!”
慢慢的道路上下班的自行车少了,筒子楼、小洋楼和家属院的房子里亮起零星灯火。
钱进等在学习室门口抬头看,屋檐上挂满冰凌,像一柄柄倒悬的水晶锥。
邱大勇在路口往前后张望,张家的炖土豆、李家的炒白菜,左右住户家的窗户打开,饭香味往他鼻子里猛钻。
他陡然高兴起来,挥手喊:“卫国、卫国,就等你了,你可回来的真晚!”
穿着军棉袄的男人奋力蹬自行车,挎包里的工具、车把上的铁盆和铝水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两人一起来到学习室,赵卫国摘下劳保手套将手放在炉子上。
他指缝里嵌着洗不干净的黑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准备回程了,结果碰上个大活,城东一个伙计二八大杠断了大梁,好悬给他折腾起来。”
“确实大活,也就比我整修一辆老车子差点。”宋守仁更得意的说。
邱大勇招呼他:“钱呢钱呢?赶紧给钱总队拿出来。”
钱进坐在条凳上跷二郎腿:“什么叫给我拿出来?这是我们小集体企业的营业额。”
邱大勇嘿嘿笑:“对,把你们的营业额交出来。”
赵卫国愉快的开起了玩笑:“大勇哥你现在成劫道的了啊。”
他将用皮筋扎着的毛票和钢镚一起拿出来,钱进就着灯光开始清点。
钞票从一分钱到一块钱的票值不等,上面都有股链条油的铁腥味。
赵卫国问已经回来的人:“你们今天营业额多少钱?”
宋守仁将脚往旁边课桌一搭,倚靠在椅子背上说:“不多,四十来块钱吧。”
“嘿哟!”赵卫国当场惊叹。
这肯定是干大活才有的营业额,如果只是补胎,那得补二百个胎才行,他们四个一天都补不出来。
钱进迅速数清开始记账:“二十一块五毛钱,行啊,卫国,今天收入不错。”
赵卫国嬉皮笑脸摸出几张蓝边券递给他:“还有这个呢。”
钱进一看挺吃惊:“副食品券?还有用这个结算的?”
赵卫国解释说:“我去找商铺询问他们要不要服务,普陀山路的副食品店的送货三轮车出问题了,我给修好以后人家很感谢,特意奖励我这十斤副食品券。”
其他人凑上去:“还有这回事?普陀山路的副食品店真讲究呀。”
“今天卫国可是发了。”
“就我最少?那我明天得加把劲了。”
曲东方急了:“嘿,你们要加把劲没问题,反正明天我不在这里看老窝了,我也得去出工。”
赵卫国问道:“泰山路这么多住户,没人过来找你维修车子?”
曲东方沮丧:
“来了一个老太太让我修收音机,结果只是电池弹簧生锈了,我给打磨以后没事了,你说这情况我能收钱吗?”
“老太太过意不去,回家给我拿了几个苹果,待会咱倒是有苹果吃。”
宋守仁嘲笑他:“我们都在赚钱,你在赚苹果?老曲,你可出息了。”
曲东方生气:“瞧你们赚的这几个钱,瞧把你们臭美的。”
“我可打听过了,人家流动人民食堂一天三四百的营业额,人家可没跟你们似的,坐在飞机上吹喇叭——真能起高调。”
其他人顿时没脾气了。
钱进笑道:“好了,别急眼,今天老曲坐镇大营一样立功,这军功章上有他们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钱总队,还得有你的一半呢。”几人熙熙攘攘的说。
钱进说道:“反正咱都弄的挺好,你们今天收入真不少呢。”
这超出他预料了,他寻思四个人四辆车,一个下午能捣腾两块三块就了不得了。
毕竟补胎一个点才两毛钱,一下午补上十个胎可不算少了。
结果人民流动修理铺给了他惊喜,四个人的收入动辄是他预期的十倍。
宋守仁说了实话:“主要是钱总队你搞到的这个胶水好,抹一下上胶皮,五秒钟修好,结结实实!”
其他三人纷纷赞叹。
邱大勇叮嘱他们:“这都是钱总队从别的地方捣鼓出来的秘密产品,用的时候小心点,别他妈炫耀,让人查到咱这买卖可就得黄了!”
五个修理工急忙点头。
钱进准备带他们回家吃饭了,门外突然传来叮铃哐啷的响动。
老工人方二叔推着辆二八大杠找来,后轮辐条扭成麻花:“钱队长,你们这里能修自行车了?给我看看呗。”
钱进皱眉:“二叔这都吃饭了你怎么才来?”
方二叔无奈的说:“你说我扛着这么个东西,回来的能快的了?”
“确实,叔你能把它扛回来算你体格好。”邱大勇调侃。
钱进看向五个修理工,他们纷纷拍胸脯:“不是大问题,费点时间,来,拆下来换辐条。”
蜂窝煤烧得正旺,宋守仁抄起鲤鱼钳卸飞轮,锈死的螺丝在煤油里泡出褐色的锈迹。
随后赵卫国举着电筒哼小调往下拧辐条,光束里翻飞的铁锈像小虫子。
这边正修着,门外涌进个黑影来。
街道邮递员扛着辆绿漆斑驳的邮电自行车过来说:“你们下班了没有?没下班无论如何帮我修一下啊。”
钱进帮他扛进车子来。
车链子绞了,这得截断补新链子。
曲东方赶紧招呼:“我来,这个我拿手。”
他也纳闷:“下午没人来,这到了晚上人不少。”
邮递员说道:“我下午不知道,还是晚上回家听人说咱街道也有了个修理铺。”
“这可方便多了,本来我寻思明天请假去沂蒙山路的国营修车店去维修来着,这下可好,人民不让我休息,我明天还得送《人民日报》。”
大家笑起来。
宋守仁问:“师傅,沂蒙山路的修车店口碑怎么样?”
邮递员说道:“白几把拉倒,不过隔着咱泰山路近,所以我经常过去。”
宋守仁把今天在沂蒙山路上碰到的第一位被钉子扎车胎的情况说了出来:
“我当时在那边扫了扫,扫出来十几个图钉,我觉得是被人故意放那的。”
众人顿时猜到真相,纷纷骂起了沂蒙山路的修车店。
这样学习室成了交响乐团。
扳手敲击车架是定音鼓,打气筒噗嗤声当和声,飞轮旋转带起金属颤音,时不时还有人摁一下车铃叮叮当当。
钱进说道:“今晚都在我这里吃,给你们弄一顿开业酒,说吧,你们爱吃什么?”
大家伙精神振奋,却不太好意思。
邱大勇踹了宋守仁一脚:“平日里就你嘚瑟,这会倒是学会客气了?”
“钱总队是大哥,大哥问了你们吃什么别客气,说吧。”
赵卫国哼哧哼哧的说:“钱总队,能不能给弄点猪头肉吃?”
“我说实在话,今天拿到副食品券后我看见他们店里有猪头肉,真馋人啊。”
其他人纷纷附和:
“猪头肉最好不过了,冬天猪头肉不怕坏,吃不坏肚子。”
“上次吃猪头肉还得是去年过年了,一年没吃真想这口。”
“这点不知道副食品店关门没有,要是还有猪头肉可太好了。”
钱进收拾钱票走人:“那决定了,就吃这个。”
已经是饭点时分,家家户户的饭香味满溢。
副食品店里飘出炝锅的葱香,钱进推开门进去一问,没有猪头肉了。
他出门后碰上治安突击队开始巡街,一队三个青年敲着铜盆沿街走,铁勺刮过盆底的刺啦声很刺耳:
“各家各户注意——防火防盗——关好门窗!”
钱进估摸着以后得买个铜锣换掉铜盆,这声音不对头。
他骑上自行车又去临沂路的副食品店。
途经百货大楼橱窗亮起彩灯,三色玻璃纸映着缝纫机与永久自行车,引得好几个姑娘驻足看。
这让钱进想起百货大楼秋冬也有卖熟食的时候,便进去问了问。
猪头肉是紧俏货,基本上工人下班时候就被抢购一空,现在根本买不着。
钱进便不去沂蒙山路浪费时间,回家去商城里买几斤得了。
他跟魏清欢说了一声请客的事,魏清欢着急:“现在才说?家里倒是还有你从红星刘家带回来的猪肉,可现在炖上来不及了。”
钱进说:“不炖猪肉,你做个臊子面吧,做你的拿手菜。”
魏清欢蹙眉:“你的精兵悍将们头一次来家里吃饭就吃面?钱进同志,不是那么回事。”
钱进说道:“还有别的,我这就去买,买现成的。”
魏清欢习惯性的挽起袖子,银镯和手表在灯光下闪着漂亮的光:“去吧。”
钱进去了205,锁上门买了猪头肉他顺便买了点卤蛋留着当早餐。
现在他把之前得到檀木盒卖掉了,累积前些日子的集赞,总额已经冲破两百万!
从没有得到过这么多钱!
真正值钱的应该是周朝那个五孔陶埙,这玩意儿送去海滨市博物馆能当镇馆之宝。
这是以后不允许出现在市场上、更不准带出国的宝贝。
钱进没打算卖掉它,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会去捐赠它,他准备留着当传家宝。
他查过了,周桓王那是东周第二任君王,这陶埙距今怕是得两千五六百年的历史。
有时候他吹响陶埙会感觉很不可思议。
二千五百多年前的声音呀。
很可能他和两千五百多年前的一位君王听过共同的声音,这是多让人感叹的事情。
存款在手他不打算停留,买金条、造大金箱子!
他去隔壁,煤球炉子窜着火苗,魏清欢正挽着袖子揉面。
面疙瘩在她手底下翻飞,沾着面粉的腕子像揉着一团云:“着急吃饭吗?这面得醒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