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辆自行车上有找错考点的考生代表,是苏明远。
他眼睛红红的说道:“钱校长,请您务必帮帮忙,否则我们就要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了!”
钱进明白了,他招手要了一杯热茶给掉眼泪的青年说:“别慌,任何时候都别慌,大老爷们慌什么?”
“你记住一句话,所有男同志都记住一句话,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放下心来,今天你们肯定会好好的去参加考试,什么事都不会有!”
安抚下激动的青年,他说道:“你们需要有汽车赶紧送去峤密二中是吧?咱这里有的是汽车!”
几个热心青年顿时面露喜色。
钱进看乔进步。
乔进步合计说:“峤密二中我知道,就是人民二中,隔着咱这里得有五十公里,不过都是平整好路,送过去没问题。”
“解放CA10能跑八十的速度,过去也就四十分钟。”有司机说道。
钱进问道:“那么这个时候咱是不是得帮一把了?”
他冲司机们喊:“司机师傅们,人民需要你们的时候到了!困难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
司机们一听这话,热血沸腾。
乔进步对个青年喊:“金海,你去送,你开车最快。”
有个汉子说道:“路上还有雪呢,你让金海跑?他太浮躁了,跑快了容易出事,还是我来送,峤密是我老家,路线上谁也没有我熟!”
“那你开我车,我车是新车,不怕路上抛锚。”有人将钥匙扔过来。
汉子说:“行,我这车也检修了,当然还是比不上新车。”
钱进喊道:“咱们这里有没有去那个第二人民中学不是第二中学考试的?”
学生们纷纷摇头。
魏雄图说:“咱这边有12个考生去第二人民中学。”
“我让他们昨晚就出发了,先去那边住亲戚家或者住招待所,不能早上赶路,否则着急忙慌、心浮气躁怎么能够发挥的好?”
司机上车,轰轰轰的发动了汽车。
钱进叮嘱说:“去了别着急发车,再等一等,怕是还有人跑错了地方。”
“路上不用着急,时间来得及,而且即使开考也不怕,开考半小时之内拿到准考证就能进考场!”
看着卡车远去的背影,钱进叹气说:“希望别有考生把第二人民中学当成第二中学,到时候要从县里找车赶回市里,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边的学生也开始上车奔赴比较远的考点。
他们用不了这么多车,钱进留下了四辆汽车做临时安排使用。
他跟乔进步商量说:“咱的考生是用不上了,你们这车也闲不着,顺着市区内的考点你们转悠吧,绝对能收到不少粗心大意或者没搞清楚情况跑错考场的学生。”
“就当发扬风格做好事,去帮帮他们吧,说不准到时候还能赚几封感谢信呢。”
乔进步说道:“行,我带他们去转转。”
汽车全部离开。
考生全部离开。
熙熙攘攘好些日子的学习室头一次安静下来。
北风卷着零星的草稿碎片从门口掠过,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满满当当的桌椅在等待他们。
钱进去查看炉子里的火焰。
最后一簇炉火在他手里熄灭,青灰色的余烬里还蜷缩着半张未烧尽的几何草稿。
窗户玻璃结了霜花,某位考生在上面用小刀刻下了‘金榜题名’四个字,也有其他人写了‘上大学’等字样。
朝霞喷涌,从玻璃上进入学习室的时候,柔光被这些字迹切割成支离的光斑。
魏雄图弯腰拾起零散的稿纸和油印试卷,收拾好以后足足有十几公分高。
钱进走过那些用砖头垫稳的瘸腿课桌,糊墙的报纸已经看不清原来的内容,被靠墙学生写满了各类题目演算过程。
魏雄图站在讲台位置凝视一张张桌椅,面色怅然。
钱进说道:“大舅哥,走吧,锁门了,咱们该去上班了。”
“怎么,舍不得这里?”
魏雄图叹气说:“我真喜欢当老师呀。”
钱进说道:“所以你拒绝了宣传科的调令?”
魏雄图说道:“那倒不是,是我当时觉得你需要帮忙,你当了大队长,身边总得有个笔杆子才好。”
钱进心头涌过暖意。
他拍魏雄图肩膀说:“你信我好了,再过个十几年吧,我一定让你当校长!”
魏雄图以为他吹牛逼呢,揶揄说:“你是校长,钱校长嘛。”
钱进说道:“这在以后未必不能成真!”
他知道改革开放后,国家就会逐步允许社会力量参与办学,打破了此前完全由公办教育主导的局面。
虽然具体哪年开始的不清楚,但起码九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就会民办中专了,以后还会到处有民办大专。
一旦改革开放他赚钱还不简单?
到时候办学校。
正儿八经的办学校,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做出点贡献。
凭借对未来的了解,他一旦办专科学校绝对能培养出人才,因为他知道很多行业的技术发展方向。
逐渐合拢的门扉将霞光挤成金线。
大门关闭。
朝霞连同一些过去被锁在了这座大房子里。
魏雄图从门窗玻璃看进去,看见讲桌上还静静的躺着支英雄钢笔,笔帽上的红五星正对着他。
那是他的红墨水钢笔。
门口红纸在寒风中岿然不动,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秋去冬来,囊萤映雪;春回夏至,折桂蟾宫!
他默默的挥挥手,暗暗地说:同学们都要金榜题名呀。
两人骑车去上班,路上能看到好些匆匆忙忙赶往考点的考生。
有乡下知青在前往考场的拖拉机上仍抓紧最后时间背诵口袋里的知识点纸条。
好些人一边骑车一边背诵古诗词。
有满面风霜的青年人往考点一步步挪,两人上去打听才知道这几个人是从附近下乡的生产队走来的。
钱进问了考点位置,赶紧合计公交车路线,帮几个青年买了车票送上车,让他们坐公交车去考点。
但也有些意外情况爱莫能助,一名35岁的“老三届”考生眼镜摔碎了,钱进也没辙,考生急的不行:“我是高度近视,没有眼镜连字都看不清。”
魏雄图只能给他出主意,找了块比较大的镜片说:“你凑活着来吧,用一支眼镜看这个镜片,当放大镜用,只能这样了。”
钱进想到修自行车的胶水,从挎包里拿出一瓶胶水给粘了下镜片。
这胶水也能粘硅基玻璃,就是胶水挥发很熏眼睛,但总比当睁眼瞎要强。
他们一路到单位,钱进哈哈笑:“咱好事做了一箩筐啊。”
魏雄图也笑。
妹妹找了个特别善良的男人当丈夫,这点很好。
到了单位,讨论话题也是今天的高考。
刘金山说:“我看还有人带着孩子去考场,一个当爹的背着个婴儿,说是孩子的娘自己回城了,把他们爷俩扔下了,他要考试,只能带着孩子。”
魏雄图感慨:“这是带着‘小战友’上阵啊!”
钱进问道:“这能行吗?孩子在教室里哭,其他考生怎么答题?”
刘金山摇头:“不知道,反正他真带孩子进考场了,我亲眼看见的。”
王浩笑道:“我看到一个有意思的,红星小学那个考点有乡下来的考生。”
“他家里人一起来送他考试,结果人家老师给考生发了准考证,他家里人以为拿到了大学录取书,直接放鞭炮了!”
刘金山轻蔑的说:“这些乡下人就是傻乎乎的。”
钱进问道:“说你爷爷呢?”
刘金山一愣,随即尴尬:“啊?钱大队您也是乡下人?不是,您跟他们不一样,您……”
“不是,我是听说你爷爷是乡下人来着,所以你刚才那评价不也适用你爷爷吗?”钱进打断他的话。
刘金山嗫嚅说:“可可可,我爷爷确实傻兮兮的。”
钱进摇摇头。
没话说了。
这孙子可太不孝顺了。
魏雄图看着时间说道:“现在开始考试了,第一门是语文考试……”
各考点的考场里坐上了学生。
解放卡车在市二中逗留了二十分钟,最终又接了十多个跑错考场的学生,然后一起将他们送到了五十公里外的第二人民中学。
苏明远、陈光等人拿了准考证坐下后,依然心情惶恐。
可是等到监考老师进入教室,当试卷分发发出了沙沙声。
苏明远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
他想起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青年校长说出的那句话:
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他深吸气接过卷子大概扫了一眼。
今年因恢复高考匆忙,各省都是自主命题。
本省的语文试卷只有三道试题,其中特别标注理科生只需要写作文就行了,另外两道题不用写。
短短一页纸上九行题目,作文题为“难忘的一天”。
这个题目他笑了起来。
今天就是难忘的一天,那个青年校长就是让人难忘的一个人。
有人跟他一样的感觉。
这自然是魏清欢。